归档时间:2023-08-08
【桃花江的故事】历史文化篇——龙船孽
发布时间:2023-03-08 23:06 信息来源:湖南文艺出版社 作者:胡著宣 浏览量: 【字体:

三堂街人称对河的湖莲坪,叫“河那边”;湖莲坪人称对河的三堂街,叫“街那边”。“河那边”与“街那边”夹着的那段平缓的资江,自古就是赛龙船的主战场。“街那边”的龙船插白旗, “河那边”的龙船插红旗;红白两旗是近邻,是亲戚,也是划龙船的死对头。

那年端阳划收水,“街那边”输了 “河那边”半船水,输得整条老街都软皮耷颈了。打鼓佬善保爹从上街骂到下街,骂桡手不争气,冇得半点男子汉气概,像一群骗过的骡!骂橹手应塌鼻眼珠子不抢光,两条龙船本来划得只差一眼屎远了,不晓得快些拉橹扳横艄啊!骂打锣的文七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空大爷,砰、 砰、砰……你乱敲幺锣急着认输发神经呀!

骂归骂,骂完了,善保爹又把应塌鼻、文七爷和桡手们喊拢来:“钉船,钉一条新龙船! ”

一个乌漆墨黑的下半夜,善保爹领着桡手们,蹑手蹑脚摸到黄土垅。“就是这一根! ”善保爹双手卡着北风口上那根油杉木,这是半个月前他来踩点看中的。按乡间的习俗,钉龙船的树要偷,偷了树,跑得越快,钉的龙船就划得越快;偷了树,别人骂得越凶,划龙船时凶灾就越少。“噌,噌,噌”,桡手毛坨牯几下爬到了树尖,从腰间解下一捆力索,缠住树干,发下三个绳尾。三拨人分三个方向牵着力索。二喜子和刘搭毛提着弓子锯两端,一拉一送,锯片嵌入树身。“上六下四破心,两边进锯开口。” “上山的力索绷紧,两边的力索勒平。”“树要往坡上倒, 树倒声音小一些。”善保爹压低嗓音发号施令。树干乖乖往山上倾,树尖子像只笨重的大鸟,“喔”的一声,从夜空里摔下。善保爹从屁股后面抽出三张钱纸三根香,边往树蔸处插边小声念叨: “要得浪里打漂漂,只能山里摸悄悄;老祖宗传下的规矩,骂不接嘴找不睹面。”

经过一个夏季的太阳炙烤,油杉木干透了。中秋节边头,文七爷和应塌鼻来找善保爹:“保爹保爹,天气转凉了,我们钉船吧!去九峰宫的杨树山里收起一点搞?” “哪个讲的要收起搞? 就去粮库上首那个河滩子,用几张晒簟搭个棚,叫王木匠放开手脚大声大势搞! ”

王木匠带着五六个徒弟,锯、砍、凿、刨,忙活了半个月后, 苏漆匠一番捣、研、批、油,干了十多天,一条木色崭新油光放亮的新龙船躺到了资江边。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响起,善保爹领着桡手们,用一丈八尺红绸扎花系在船头,三炷三尺长的龙头香点燃,人群黑压压跪成一片。雄鸡血,老谷酒,祭了天地、河 神,新龙船登江试桡。“咚、咚、咚、咚——锵! ” “咚、咚、咚、咚一一锵! ”善保爹是一块压舱石,双手击鼓站立中舱;四把头桡挥舞着“八”字,分列两舷的三十八把桡片,挑起两条白亮的水线。

“齐一桡,划一闪! ”善保爹扯起老嗓门,似烈马嘶长空。

“喔 嗬!喔 嗬!”众桡手齐声应和,声音如春雷滚过江面。

三里长的吊脚楼老街,人头攒动;临河一线的窗子,垂出一长溜爆竹,炸得烟雾笼天。

“啧啧,一色油杉木钉的呢,这回下了足实的本! ”

“哈哈,三十八把桡片,明年不怕'河那边’以大欺小了! ”

“哼哼,咱们这条千年老街,还压不住'河那边’几块桡片? 岂不黑了镂天! ”

街坊们眼珠子放光,唾沫星子乱飞。

“河那边”也站了不少人。

“'街那边’输了龙船不服气,钉新龙船啦! ”

“不服气又能怎的?湖莲坪的人手比'街那边’不止硬扎一 点!明年输得他们短裤子都冇得穿!哈哈……”

万人瞩目,七嘴八舌。

善保爹鼓点子起花,新龙船挽了几个扎实的“花箍”,收水 上岸。

第二年农历四月十八,离端午节还差一截,“街那边”的新龙船就登江了。“咚、咚、咚、咚——锵! ”鼓声轻缓,锣声悠扬, 一连好几天,只在“街那边”河面上转悠。“善保爹练桡呢! ”满街人伸长脖子瞅着。

月底二十五,河里有了二十多条龙船。红白两色船旗,千年的老对手,遇上就搭火响铳,在老街那片河面上,斗得难解难分。两岸人潮涌动,爆竹噼啪。三堂街一年一度的龙舟赛,开始了。

五月初二上午,“咚、咚、锵——咚、咚、锵——”善保爹一阵快鼓,把新龙船往粮库上首那片无人的河面拉。

“保爹去年吓破苦胆,今年打退堂鼓啊? !”

“街那边”急得直跺脚,“河那边”看着直摇头。热闹照样还是热闹,可少了 “街那边”跟“河那边”这对铜猫公跟铁老鼠干硬仗,今年的龙船,划得冇味!

五月初四下午,善保爹顶着光头,打着墨黑的赤膊,穿条毛蓝布扎头短裤,迈开双腿,像木桩钉在船舱,领着新龙船过来了。

“鬼崽子们全给我听好,等下跟'河那边’拼横河,你们只听鼓点作死地划,哪个敢不听调摆,当心一鼓槌敲破你的狗脑壳! ” 就在那片无人的河面,善保爹撂下了狠话。

“咚、咚、锵——咚、咚、锵——”新龙船走得急呀,径直朝“河那边”去了。河面上三四十条龙船,修山、沾溪、洋泉湾、鲊 埠……各地方来的,纷纷避让。两岸笋子一样密集的人群,齐刷刷盯着新龙船。爆竹声停了,叫喊声息了。

“不对呀,一上来就打快鼓?!”

“怎么不守在'街那边’划坐桩,跑去'河那边’撩祸啊?!” 人们还在纳闷,新龙船就冲到了“河那边”。“咚!咚!咚! ”三声鼓响,干净利落。“齐一桡,划一闪! ”“喔一嗬,喔——嗬! ”气势震天!突然,斜地里飙出一船,三角红色船旗四个大字醒目:湖莲坪村。鼓点清脆,如沙场点兵;桨片翻飞, 似蛟龙戏水!两船迅速靠拢,人群沸腾。

相距三丈,船头对齐。划横河!

“咚,咚,咚! ”善保爹手起棒落,三鼓响罢,“咚锵”声即起。两船同时紧鼓,头桡一齐下水,船如脱弦之箭,水似瀑泼生花,齐头并进,直插老街。

几千双眼睛盯住,几千张嘴巴张着,两雄鏖战的战场,竟似无人之境。

近了,近了,离“街那边”吊脚楼不足五十丈远了!

悬了,悬了,“街那边”与“河那边”斩扎俱齐,相差不到一粒米远哩!

善保爹脚一跺,新龙船拉橹,逼向湖莲坪老龙船。很快,两船相距不到一丈!所有人的心,都悬到了嗓子眼。

“干吗?”“砍桡片?”“闹血桡?”“好多年没有干过的呀! ”

人们瞠目结舌。突然,善保爹一声牛吼,毛蓝布扎头短裤应声垮落。上下黑中间白的一个光肉胴,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人群咋呼。出大丑了!湖莲坪的桡手一见,瞬间笑岔气,乱了桡; 新龙船鼓点子急促,众桡手埋头按鼓点齐桡奋桨。超出半船水, 一船水,两船水……善保爹打起得胜鼓,大获全胜。

“善保爹,你这个失万年时的,裤子垮掉了你晓得不啊!”

“善保爹,你这个前世跟划龙船结了 '孽’的,只要赢船不要老脸啊! ”

有人炸起喉咙喊,有人拍起巴掌笑,有人捧着肚子笑;炮竹声更是凑热闹,煮粥一样响。

原来,善保爹穿的扎头短裤,只用几根稻草系着。

第二年端午节前,三堂街划龙船的瘾脚巴找遍旮旮晃晃,不见善保爹影子。原来,几天前善保爹就跑汉口儿子家去了。

橹手应塌鼻接过了鼓槌,文七爷操起了橹,毛坨牯打起了锣,白旗又飘扬在“街那边”人的希望里。

一位民间老艺人,编了一曲《龙舟孽》的渔鼓,在十里八乡 唱开了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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